（作者往昔与舅舅的合影）

儒 雅 的 二 舅

   作者： 王金杰

  走着走着，身外的风景淡远了，身边的亲人成为了风景，想来人生正是如此。

  在我的亲人当中，二舅颇具有大知识分子范儿。在京那几年，我常常利用节假日到二舅家做客。京城太大，从西头到东头，从始点到终点，坐着坐着便睡着了。置身二舅家里，我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二舅坐在沙发上，戴着花镜读报，或是看凤凰卫视，他的烟抽得很厉害。二舅是一个好静之人，从下班到就寝，他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舅妈下厨，厨房里时而飘漾出甜美的歌声。表妹、表弟住校，常常不在家里。我跟二舅谈天说地，谈国际国内时事，谈共同关注的话题。二舅谈吐的语速不紧不慢，我们的观点常常惊人地一致。二舅兴趣广泛知识渊博，从书柜收藏的中外文学名著、西方古典音乐便管窥一斑。阅读抑或聆听，对于我均受益匪浅。

  说起来姥姥家，可以写一部很好的小说，可惜承载故事的主人公，姥爷、姥姥、大舅、大姨、二姨都不在了，就在前不久二舅也谢世了。想一想挺遗憾的，没有机会听他们一一讲述，我所知情的都是妈妈口述的，遥远而零散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二舅、舅妈来到我家，一对郎才女貌的知心爱人，着实令我仰望。二舅是滨城大连人，舅妈是山城重庆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有缘千里来相会。话说姥姥家解放前开绸缎庄，家境阔绰，灾荒年曾在金州城舍粥数日，不幸在于，姥爷抽大烟把家财霍霍光了。二舅中学时成绩很优秀，比二舅小两届的妈妈清楚地记得，一次放学后听二舅同班同学私下议论，二舅上课时精力好像并不集中，可当老师提问时回答精准无误。不仅于此，二舅还是一位超级音乐迷，曾担纲过学校乐队指挥。二舅原本报考中国科技大学，不幸再次发生，由于大舅所谓的历史问题受到株连，结果未能如愿。妈妈为此没少跟大舅吵嘴。那段日子二舅非常焦虑，嘴上没说什么行动上里进外出的。一个有追求有才华的年轻人，仅仅因为血统问题拖了后腿，那种纠结、灰暗的心境可想而知。所幸苍天有眼，在学校的极力保送下，二舅考取了沈阳化工学院。当时姥姥一家生活拮据，姥姥和大舅挤在一间逼仄的厢房，姥姥凭借在面馆帮厨每月赚到43块钱，从中拿出10块钱资助二舅。二姨参军后嫁给一位军官，条件相对不错，便每月从生活费中挤出些许资助二舅。妈妈参加工作后，也曾资助过二舅。二舅的大学读得多么不易啊，背后全是娘亲姊妹默默支撑。从后来二舅生活宽裕，时常贴补接济姊妹家人便可感知，二舅始终没有遗忘亲人的付出，并且以涓涓细流的实际行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舅妈一家可谓书香门第，从长辈到同龄都是大学生，但大都是学医从医，唯有舅妈例外研读化工。否极泰来，鉴于二舅大学成绩优异，毕业顺利分配化工部设计院。天大的喜事儿，美好的前程！二舅有所不知，还有一桩喜事儿、美事儿，在等待着他。在化工部设计院文艺宣传队，吹铜号的二舅与演话剧的舅妈初识。饰演《霓虹灯下的哨兵》春妮的舅妈，给二舅留下难忘美好的印象。她清纯甜美的容貌，与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春妮的扮演者陶玉玲可真像啊！而二舅瘦高的身材、丰厚的学识、清雅的气度，同样在舅妈心底拓印了憧憬的形影。说来巧了，竟有好心的同事看出端倪，牵线搭桥，舅舅、舅妈果然涉入爱河、最终牵手走到一起。

             （风华时代的舅舅舅妈1）

  婚后的生活是清苦、简朴的，也是简单和快乐的。从未做过家务的二舅、舅妈，照本宣科、一道捧着菜谱下厨。他们先后搬过几次家，楼层、面积也越来越满意。二舅被派往东北大庆、西北娘子关支援建设的时候，担忧舅妈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看孩子，便请姥姥、大姨来京帮助照看表妹和表弟。

  我在北京读书工作那几年，二舅家的生活已大为改观。二舅、舅妈作为高级工程师常年出国，家里大大小小的电器应有尽有。客厅大彩电专门用来收看晚间节目，饭厅小电视专门用来收看早间新闻。音响是二舅用来欣赏古典音乐、西洋歌剧的，收录机是舅妈用来感受民族音乐、流行歌曲的。记得二舅最后一次家装，卫生洁具必用TOTO，家居用品必用品牌，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二舅、舅妈一同旅行时，二舅总是照相机不离手，那些定格美妙的瞬间镶嵌在大大小小的相框里、墙面上。二舅还把曾经用过的长城牌相机送给了我。二舅在穿扮上是考究、洋气的。记得二舅有一顶灰色的贝雷帽，我曾借戴过在秋红的香山照相。晚年的二舅已是满头鹤发，但却明亮齐整没有丝毫杂色，一种别样的气韵和神采，绝不逊于某些老年明星。

  或许经历了太多、看透了许多，二舅始终保持着某种低调与淡定。拍马溜须、投机钻营、邀功请赏与他无缘，但在人格上、业务上非常过硬。所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许多重大项目的谈判论证、设计建设，二舅都要亲力亲为、一丝不苟。二舅不卑不亢，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是典型的“老好人”，在单位、在社区人缘极好。舅妈开朗达观，真诚热情，温柔贤惠，积极上进，还担任了设计院的业务组长。从二舅、舅妈这对高级知识分子身上，我真实触摸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孔。而从二舅、舅妈的眉眼表情、言谈举止当中，我更是深切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默契与爱意。他们耳鬓厮磨了几十年，居然从未红过脸、吵过架。

  二舅、舅妈不觉到了退休年龄，续写一段温馨从容的老年时光。或许是秉承了父母智慧的基因、书香之家氛围的熏陶，表妹、表弟相继成凤成龙、各奔前程。二舅、舅妈终于功德圆满，无忧无虑了。他们或是远赴美国，探望女儿一家人；或是南下山城，看望舅妈老家人；或是赶赴秦皇岛，与二姨一家团聚；或是奔赴大连，与我们一家欢聚。我想，一个人无论多么富有城府、多么谨小慎微，心房一定怀有天真、柔软的部分，其实这样的人是可爱的。怕就怕一个人天衣无缝地掩饰、毫无真情流溢地表现，这样的人往往是心怀叵测的危险分子。二舅在家乡的美食面前毫不掩饰喜爱，虽然患有糖尿病饭前需打胰岛素，当一道道时鲜诱人的海鲜美味端上席面时，二舅欢喜得像孩子大快朵颐。二舅最留恋、最爱吃家乡的咸鱼，父母于是遴选上好的打包邮寄。

  二舅对我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二舅对我的关心是显而易见的。他时常通过母亲打探，或是直接与我通话。二舅一边询问我的生存状况，一边鼓励我挖掘家乡历史，他说：金州古城那些事儿，太值得一写了！正是在二舅的鼓励下，我花费数年时光创作了长篇小说《民国财神》。二舅看到后兴奋异常，忙不迭地推荐给亲眷好友。而今，当我又一部长篇小说《陨城》问世之际，遗憾二舅再也无缘阅读了。他于3月16日这一天过世了。他从非洲肯尼亚刚回来不久，感觉身体不适，住院仅仅一周便匆匆谢世。是肝癌导致衰竭心脏猝停的。时年83岁。二舅算是没有遭罪，长吸了一口气再没有呼出来。适逢疫情期间，我们一家人无法前往送行。表妹身居美国，同样无法回国。只有舅妈、表弟在场，洒泪告别。舅妈喃喃自语：这世上最爱我、最疼我的人走了……舅妈后来发来照片，二舅一身西装、外罩风衣，风度不减。

  当一个人的灵魂告别肉身的时候，形影仍然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他的灵魂是幸福的、安详的、不息的。

                    （风华时代的舅舅舅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