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小说）（待续）

作者：孙瑜浩

    这个小区已经有一些年头了。柏油路两旁的人行道都镶上了路牙石，每隔几米便能够在路牙石面上找到一块尖锐的棱角，那是在被无数人踩踏过、无数自行车电瓶车甚至摩托车的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轮子碾过以后，并伴随着夏天毒辣燥人的阳光、冬天厚重冰冷的积雪轮番无数次拜访，加之长年风化，原本光滑整洁就像十六岁少女饱满的脸蛋儿一样的路牙石面，慢慢开裂出一条条裂缝，继而又开始扩大，以至于周围的部分脱落下来，卷到疾驰而过的汽车车底，离开家开始了漂泊，留下孤零零的棱角。还有那楼上的砖块——无数块浅褐色的砖块组成了每一号楼的皮肤，它们原本也都是齐整的，但好像终究也对付不过时间，成片成片的脱落，除了那一回，孙明生记得很清楚，那一回天几乎是瞬间黑了下来，像是暴风雨的前兆却并没有震耳朵的雷声，外面刮大风，真的是大风，很大的风，小区里所有的树都很大幅度地在摇晃，风一直刮，一直刮，终于西面传来尖锐刺耳的声响，旋即是一连串不间断的声响，那种玻璃水杯从桌子上被碰掉碎在地上的声响，第二天孙明生下楼去开车的时候也看到了，几栋单元楼侧面被剥落掉了大片的砖块，砖块碎在地上，所幸没伤到人。后来孙明生从电视上看到台风预警，和天气预报的报道，才搞明白那突然的灾难一样的大风。也就因为这个，那墙上脱落的砖块似乎就并不能比较有力的证明这个小区是上了年纪的，但至少路牙石可以证明——这个小区是上了年纪的。

    小区总是平静的，向来如此，白天的时候不能够明显地察觉出什么不同，可是晚上，一到晚上，小区便会慢慢静下去，就好像谢幕了的舞台，聚光灯猛然熄灭，光线一点点的变小，直至消失。人行道两旁的路灯也似乎只是在苟延残喘，挣扎着点着微弱的灯火，人行道上几乎是没有行人的，是的，会有车，会不间断的一直有车从北门开进来，车灯倒是照的很亮，在经过四个减速带后冲进地下车库，车轮和水泥地摩擦发出一串嘈杂的声响，但是，在每一个瞬间，每一丝声响在空气中传播的一瞬间，却又都是平静的，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放映机，把每一帧画面都放慢下来，声响似乎也随着慢下来，给人仍是一种平静，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平静，人们并不能躲在它后面去休息去放松，去逃避现实中的烦累，反而这种平静似乎更多的给人一种压迫、死寂，一种强迫感，焦虑、慌张，在终于应付掉了白天所有的事务、琐屑之后，向窗外望去一片黑漆漆的世界，眼神被吸了出去，紧紧盯着空气恍惚，猛然一哆嗦，总感觉在远光灯突然打亮的黑暗中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扑过来要抢夺自己的灵魂。对此，孙明生感受颇深。

    一靠上椅子，孙明生就控制不住的往窗外看，窗外是正对的一栋楼，已没有几家是亮着灯的了——十一点半，已接近午夜。孙明生刚刚把洗衣机盖上，厕所已经传来滚筒转动的声响，现在孙明生要默默的坐在厨房等洗衣机工作完，再把衣服一件一件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堆到暖气片上去烤，儿子明天早上要起得很早，他必须穿上已经被烘干了的暖暖的衣服，这已经是11月了，稍微不小心就得冻着，儿子可是经不起冻的啊。孙明生想起上个月，那天中午，儿子打电话来说有点冷，晚上就开始流鼻涕，第二天的时候儿子已经咳嗽的喘不过来气，后来打了一个星期的盐水，足足四五天儿子都是整夜的在咳嗽。孙明生现在想起来便后怕，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窗户下的暖气片，就好像是在摸着儿子的身躯，确保那发烫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孙明生才慢慢把手缩回来，抓起餐桌上的烟，快速点着了一个，塞进嘴里。

    其实，孙明生也得早起，他得起的更早，孙明生得六点就爬起来，给儿子弄好早饭，六点半叫儿子起床，早饭是一碗热汤面，儿子很少会去吃，每次总是睁不开眼的抓在桌子上，头埋进左手里，右手软趴趴地撩起筷子，又缓了一会，脖子艰难的向上挺着，终于支撑起头，夹两根面条往嘴里送，几乎是察觉不到的用牙磨两下，这便算是嚼了，就又垂下头去，筷子也滚到桌子上，这时候，孙明生总是不忍去催促儿子的，他会默默地去儿子房间扯出书包和外套，把儿子的鞋放到他脚边，再穿上自己的，打开门再转向儿子，心中默默读秒，顷刻，轻轻地唤了两声，儿子才再次慢慢抬起头，仍是闭着眼，一点一点穿上鞋，挣扎着站起来，接过孙明生手中的外套披上，再背上书包，随孙明生出了门，这时候往往是六点五十，孙明生七点十分要把儿子送到学校。

    儿子是累，展现在孙明生眼前的每天早晨还只是冰山一角，孙明生很明白，儿子从早上的开始，还有一天八节课等着他，中间还会有各种午练周练以及学校里疲于应对的种种活动，晚上会有晚自习上到十点半，再这么仔细去琢磨，儿子实在是太累了。可这是没法子的呀，没法子的。

    孙明生突然觉的嘴唇上有点烫，这才发觉火星已经烧到了烟头，孙明生捻起烟头，丢在烟灰缸里，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见厨房对面的客厅，他看到的是不完全的黑暗——窗户放进来的月光，轻轻打在窗前的一排君子兰上，君子兰又折射着光线，更微弱的光充盈着客厅，沙发的轮廓很模糊，但孙明生能想起来，那是他睡觉的地方，沙发上的黑暗向他射来，对啊，沙发…孙明生寻思着，他的脑中就蹦出了电视机，两边是墙，连着向两边伸过去，墙纸记不大清是灰色还是黑色的了，反正在印象中总是暗着的。沙发是正对着那面墙的，孙明生躺在沙发上，他也就正对着那面墙，正对着那台电视机。电视机一直开着，孙明生就一直看着，不管放什么他都一直看着，电影、球赛、肥皂剧、战争片、纪录片什么的放什么他就看什么，他现在又有些疑惑，明明是彩电，但他印象中那电视屏幕却总是暗着的，就和两边的墙纸一样，就一直是暗着的，但，“嗯…但它应该是彩电，”孙明生总归是下了结论。慢慢地，孙明生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四肢报废了，怎么也抬不起来，那面墙在转，电视跟着转，窗户也转了起来，透进来的光贴不住窗户，直往下去掉，孙明生感觉头上的天花板没有了，头顶裸露出深深的夜空，他惊了一跳，那整片天空在向他压过来，整个把他包裹住了，再往后孙明生也就感觉不到什么了。片刻之后，耳边又回想起闹铃声，眼前终于亮了。

    其实孙明生觉得，他或许也挺累的。没错，他确实也挺累的

    孙明生猛的感到有些晕眩，脑中所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暂停了下来，转而是一片空白，孙明生努力的去想，去想自己刚刚在思索的“…我在想什么呢…刚刚，我在想…”

“墙纸…沙发…对…沙发…暗着的…”

   手心变潮湿了，背上起了一层汗，孙明生把手握拳，放在大腿上，使劲往下压。

    “洗衣机…对…在洗…我得等着…烤…烤衣服…得等一会…”

    “还有…还有什么呢”

    孙明生越来越感到迷糊，他使着劲的摇晃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但脑中还是很慢的在流淌过一些东西，就像是一台放映机…一台放映机…老旧的放映机，在播放一些画面…

客厅的黑暗又静了下来，两边的墙壁在向前无限的延伸出去，微弱的月光悄悄跳动了两下，厨房的温度好像有些下降，“暖气还在烤吗…”

    孙明生把眼睛眯起来了，眼皮挤在一块又分开，像是被迎面击打了一下，孙明生的肩膀往后耸了过去，时间在一瞬间停住了。孙明生头上的那盏灯，那盏和这个房子一块呆了十几年的吊灯，发散出的光圈开始浮肿，光晕盘桓在天花板下方，一圈圈地转啊，转啊。晕眩开始慢慢减退，孙明生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轻松感，微小，却又真实可感，轻松慢慢地在他身体里面流淌，哪怕只剩下最后一滴也一定要流经身体里最遥远的角落，那感觉就好像过度的劳累了一整天，终于无所顾忌的倒在桌子上，胳膊被压麻了之后血液一点一点充盈起干枯的血管。手已有些僵硬，但还抬的起来，孙明生费劲拨开烟盒的盖子，打着颤的手努力夹起一根烟，他忽然意识到先前手心里出的汗还没有干，便又放下烟，把手放在裤腿上来回的摩擦，又去握了两下暖气管，这才再一次夹起了烟。

    “兴许，是最近的琐事太多了吧，”孙明生默想，的确，最近的琐事着实是很多，“很多啊，对啊，哪些事，哪些事呢，”他想起就在今天上午还答应姜局明晚的酒席，“姜局，姜局是谁…”孙明生又开始摇晃脑袋，拼命去想，“还有答应老婆要带回家的米，是米还是什么，什么别的来着…”脑子又不听使唤了，就好像在大脑中有一两处总是空白的，“我…”孙明生便又开始慌了神，终究是放弃了去追寻姜局是谁，还有要往家带的什么东西，他试图放弃去想，放弃所有思考，还有其他的好多东西，要全部抛开…孙明生忽的察觉到自己必须停下，自己的大脑一定是出了问题，是的是的，一定出了问题…手中的烟又一次烧到了尽头，孙明生挣扎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