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贴（组诗）

文/倪金才

1.父亲：经验

父亲的腿

曾经因一次骨折

剖开，然后缝合

至今还留下一个

碗大的疤

现在，他的腿

就是天气预报

下雨前，他的腿

就会隐隐着疼

像一些伤心的往事

突然间涌出来一样

每次腿疼

父亲都要用手敲打痛处

做出老古板的样子

对我们说一些

似懂非懂的话

要我们长成一个

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2.父亲：守望

站在麦田中间

父亲守望着一亩三分责任地

头顶月色，然后回来

独倚门楣，守望着

整个乡村

父亲总是背负双手

总在来回跺步

总把一些想法写在脸上

把一些心事埋在心里

为着一亩三分责任地

父亲忍受着疯长的野草

忍受着村长挑剔的目光

父亲总在挣扎

总在守望

年年如此

任白发盖住黑发

年年如此，父亲

守望着一亩三分责任地

就像我守望着

那些良萎不齐的诗歌

其间甘苦

又有谁知

3.父亲 ：砍树

他独自一人

在后山的阳光里砍树

扔掉了多余的想法

他单纯得只有

一柄斧子的光芒

他听得见林子里

虫子梦寐般的呓语

他把衣衫挂在最近的树梢上

整个中午 ，没有一个人

穿过他伐木丁丁的林子

或许他独自一人

要做好多好多的事情

要找回自己的方向

要填补他生活的空白

要在午后的劳作中

领回他应得的那份幸福

整个下午， 他都坚持在

齐膝的阳光里把树木干掉

坚持让树干独自游出整个林子

一言不发 ，让生活

继续下去

4.父亲：亮瓦

父亲爬上屋顶

让我递给他一块亮瓦

面对一大片天光

他在犹豫，该把这一小片的亮瓦

放在哪个更为合适的地方

厨房在偏西角

升起的炊烟飘过了朝门口

堂屋祖先安坐神龛

三大围席盛满金黄的粮食

厢房靠山，光线昏暗

住着我、二哥和猫

端坐屋顶，父亲神色安祥

并不急着下手，亮瓦在手里

就像攥着一家族的命运

着围裙的母亲站在街沿

等着父亲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追了出来

父亲不再犹豫，很小心地把亮瓦

覆在了堂屋的顶上

5.父亲：和你走走

十多年了，没有和父亲走过路

没有像今天这样

和父亲肩并肩

在村子里散过步

十多年来，我到过北方

和几个朋友走过呼伦贝尔大草原

到过南方，和新婚的妻子

在天涯海角晒过冬日的暖阳

十多年来，父亲没有出过大山

没有离开过这个叫思茅垭的小村庄

他却让思念常常变成苍老的话语

天南海北给我送去阳光般的疼爱和祝福

十多年了，我何曾有过丝毫的愧疚

有过带父亲走出深山看看世界的想法

就像今天，和父亲肩并肩的散步

也没有了啊

而今，你们看啊

我那白发苍苍的父亲

他多么的满足

面对路过的蟋蟀和蚯蚓

忙不迭的点头

面对迎面走来的三叔和二伯父

忙不迭地说：和儿子走走，和儿子走走

6.父亲：不孤单

母亲走后

父亲再也不孤单

父亲不孤单

他的身边有一条忠实的狗

可以跟他在村子里溜达

他的身边有一群鸡

每天都在屋前屋后

咯咯咯的叫着

父亲不孤单

他种在院坝的桃树

每年春天都开满树繁花

夏天都结满树果实

他后山的菜地

一年四季，菜多得

吃都吃不完

父亲不孤单，他告诉我们

想我们时可以去地里拔草

到后山开挖新生的竹笋

想我们时，可以到母亲的坟头

说几句悄悄话

父亲不孤单

即使我们过年忘了回家

节假日忘了打电话

父亲说他一点也不孤单

因为这一切，他早已习惯

7.父亲：一生

三十一岁时

我把我送走的那个人

叫父亲。两棵松树

伴他长眠

二十五岁时

我把那个昏迷了

一天一夜，躺在县医院病床上

呻吟的那个人，叫父亲

为他买了一件

过冬的棉衣

十六岁时，在车站

我把在风中抱紧双肩

侧过身子擦眼泪的那个人

叫父亲。汽笛声中

声声把他呼唤

而十岁或者更小

我把用火柴蔸打我屁股

用荆竹条子打我手心的

那个人，叫父亲

为他，我逐渐学会了

善良、诚实和坚韧

而今，在梦中

我把双颊突出

个子瘦小，一边走路

一边咳嗽的那个人叫父亲

多少次叫着叫着

泪湿枕巾

8.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

电话里，二哥多次说

新疆温暖，即使冬天

也可以呆在暖气屋子里看电视

你不去，坚持要守

你的三间瓦房和

一条忠实于你多年的狗

今年腊月，二哥说

他舅子回来，年前就要回去

让你同行，没有想到

一向执拗的你

却一下子就答应了

从未出过远门的你

花了三天时间打扫庭院

把伴你多年的狗送给隔壁的张二毛

一亩三分责任地

撂给瘸腿的冉隆平打理

一步三回头，挤上北上的火车

没有想到，从没出过远门的你

第一次出门竟成永别

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晚三时许

刚到新疆才11天的你

睡梦中就去了

再也没能醒来

老家的狗还在邻居的街沿上

把你打望，老家的三间瓦房

还空着你的卧室你的藤椅

那扇扇木门，还在等待你

嘎吱一声扭开一天的生活

它们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

辛苦了一辈子的你

一生守着故土不愿分离

死了，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9.父亲：突然想起没人等我们回家

昨天夜里，我突然觉得

父亲走了，老家的三间瓦房

再无人打理

就像一座空巢

想起父亲在时

我们出门打工

他守着家园

再苦再累，我们也

记得像鸟儿一样

在春节回家

现在，父亲走了

家变成一座空宅

庭院无人看管

野草肆无忌惮

漶蔓到街沿屋角

再没有人了

在这个春节

再没有人为我们推开柴扉

备上一份温暖

等我们回家

10、父亲：梦中

沿着乡间小路

我梦见父亲来看我

不曾忘记，他一有时间

就来看我，走多远的路也不在乎

还是父亲的样子

瘦弱、矮小，着的确良上衣

这次他坐我的沙发

喝我的茶，却没有吃我的水果

这次他没开口

只是背起双手

检阅了一下我最近紊乱的生活

记得上次，在梦中

父亲带来家乡的柚子

告诉我母亲在想他

这次，他劝我注意身体

别写无用的诗歌

每次到梦中

父亲都一脸慈祥

只有一次是我去看他

他在山上开石头

抬头问我，哪一块

适合做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