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易逝，岁月成舟

文/江浔

今年回到家，我发现——我的爷爷好像更老了。

从小我就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奶奶常说：“从你四个月大（边说还要用手比四个月我有多长给我看）我们就把你捡带起……”通过奶奶的絮絮叨叨，我知道替我洗尿裤的是爷爷，生病了连夜带我去医院的是爷爷，下大雨了给我送伞的是爷爷，赶场爱给我带好吃的是爷爷……不是说奶奶不曾尽心照顾我，只是相比奶奶的“明目张胆”的爱，爷爷是“沉默寡言”的付出。别的小朋友作文里常常写自己的爸爸妈妈的照顾，我的笔下常常是爷爷奶奶的陪伴。

小时候，爷爷在我的眼里十分高大，并且充满了力量。只是不知道如今是我长高了，还是岁月压矮了他。那时候看着课本上的鲁迅，我总觉得爷爷和他有些地方很像，因为我也能在爷爷身上看到那样黑而硬挺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神和精气神儿。看着此时戴着老花镜把手机拿得远远的、头发花白的爷爷，我想：许是记忆出了差错。

早些年，爷爷奶奶种了很多地。偌大的地方，全靠他们的双手和双肩。一年四季，爷爷总是在忙碌当中，清明前犁地、翻土，夏忙时施肥、除草，秋日里对粮食收、割、晒，冬天里烧秸秆、栽洋芋……爷爷的娱乐项目就是看顾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牲畜，所以，即使在家他也闲不下来，他常常开玩笑说：“我就是该苦的命。”忙起来的时候，他去地里就是干一天的活。炎热的夏天，总是因为劳累过度吃不下饭。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打雷下雨，一方面是孩子玩水的渴求，一方面是希望雨水能够让爷爷待在家暂时休息。深厚的土壤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爷爷，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宝贝们”，也是这些东西让爷爷有抚育我们的底气；一定程度上也伤害了爷爷，常年劳作导致如今他常说腰疼腿疼、小腿变形，也令他比同龄人更单薄，家里除了三岁的外甥女，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他“壮”。

爷爷对我们五姐弟的期许里，说得最多的有一个：“你们至少要迈脱（丢掉、摆脱）这个锄头把儿。”因为吃过庄稼人的苦，所以他希望我们都能通过读书找到一条相对轻松的出路。在我看来，爷爷也属于“生不逢时”的那一类人。如果生活在当今这个时代，我想他在读书这条路上应该会走得很远。爷爷读到小学五年级就没再上学了，因为当年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更别说供他继续上学了。他写得一手好字，每年家里过月半的封皮都是他写的，当我们尝试帮忙的时候，总会因为用软笔写的字太丑而被撵开。小学时我的乘法口诀是他教给我的，即使到了现在，有些算数题我依旧没有他算得快。他还是一个爱学习的小老头，看电视看到不认识的字，他会问我们这些“读书人”，小时候因为他念电视上的字只念半边，我还笑话过他不识字，如今想来实在不应该；我们放在家里的教科书他也会常常翻阅，有时候他会说某首诗他以前也偷偷学过，那时候正值“文革”时期，语文书就叫《六十条》，教科书还没有如此丰富；他会使用智能手机后，他刷视频到一本看风水的书，就叫我给他买，此后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拿出来看一看，以防遇到不认识的字，我还教会他使用电子版的《新华字典》。爷爷有自己的文具盒，那是一个黑乎乎的“铁盒子”，里面有他的账本，还有我们淘汰了的各种颜色的水性笔和没写完的笔记本。我曾偷偷翻看过那个盒子，里面的东西时间久远得连它们的前主人都记忆模糊了，可是它们还完好地被现主人保护着。笔记本已经泛黄，一半是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一半是工工整整而断断续续的做工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帮呆奶沟李家打苞谷一天；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日，帮寨子里小刘军背烟……

爷爷奶奶是两种不同的性格，爷爷属于沉默细心的，奶奶喜欢絮絮叨叨，做事也要随性一些。为了一点小事，奶奶总能逼得爷爷和她拌几句嘴，有时结局是俩人的哈哈大笑，有时是爷爷的一句“懒得给你讲”。很多时候爷爷看似败下阵来，可我也清楚那是他乐意迁就与妥协于奶奶。这些年奶奶因为生了几次大病，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爷爷也比以前劳累更多。奶奶很多事做不了后就喜欢坐着“使唤”爷爷，或叫爷爷去园子里撒点菜籽、摘点辣椒、掰几个嫩苞谷，或是叫爷爷上街给她买点香蕉、买点零食，或是说她我晚上想吃苞谷饭、明天早上想吃“姑奶”……明明是话很少的爷爷，如今话也多了起来，一边说着奶奶“鬼事多”，一边起身去做事儿。好像吵吵闹闹才是他们最轻松的相处状态。几年前奶奶脑梗塞加上心血栓，病情危急的那几个晚上，爷爷几乎没合眼，那几天他的眼里充斥着血丝，银丝生长也在加速。想来爷爷也害怕失去奶奶，如此才会照顾她时小心翼翼。爷爷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想要出去闯荡，像以前一样跟着中铁四局去修铁路，像以前一样去各个城市打拼，昨天他还跟我说听到人家说哪里哪里招学校保安。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想去，但是如今毕竟不如年轻时候那般走得开：当我爸把我和弟弟托付给他们时，他想着替儿子分担些，等孩子大了就能出去了；当我们都长大，离开家踏上求学路，奶奶却越发离不开他了。奶奶如今走哪里都有两根“拐杖”，一个倚着走路，一个靠着生活。几十年的陪伴里不曾说爱，几十年的相守里无一不是爱。

上一次和爷爷走路去赶场，在路上遇到了一位牵着老黄牛的老者，爷爷和他聊了一会儿天，老者说明年的种子和肥料钱还没有，不然怎么舍得卖那头养了几年的牛。爷爷的回答让我思考了好久:“喂起它昂有伴哈！这两年人些喂猪嘞多，其实昂喂猪不如喂牛，我们这两年都喂不起了。”平日里的村子是安静的，更是孤独的。更多的时候，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想来要是有头老黄牛，爷爷的日子也会有趣一些。一头老黄牛伴着老者越走越远，他们之间的联系不是一下子斩断的。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是喂有牛的，那是爷爷犁地时的好帮手、平日里的老伙伴，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卖掉它们的。那时候我们就属于“又菜又爱玩”，既怕被牛踢到，又想和爷爷一样去给它喂喂草、顺顺毛。记得有一年家里的母牛诞下一头小牛崽，黄白相间很可爱，可是它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爷爷喂牛的时候总是很大声地说话，骂它“不醒水”，骂它不干净，骂它不好好吃饭……但是小牛夭折后他也红了眼眶。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会被爷爷这个状态吓着：牛又听不懂还骂，“对牛弹琴”不就是这样吗？现在想想那又何尝不是爷爷和牛交流的一种方式？那又何尝不是爷爷日常宣泄的一个出口？作为家里的大家长，他应该也有很大的压力吧。

有时候叫爷爷吃饭，明明隔得不远，但是我叫了很多遍他都没听见；有时候教他一件在我看来很简单的事，教了很多遍，可他还是第二天还是会忘；有时候明明我不想说话，可他总能找到你让你听他的谈论“人生哲理”，还要你发表意见……可是我忘了小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满寨子喊我回家吃饭，忘了他一遍又一遍教我怎么拿筷子、怎么写名字、怎么数数，忘了小时候自己是个小话痨总喜欢和他们分享我的一天……

这是我这一次回家的体验，在看到到爷爷已经浑浊的眼睛、佝偻的身躯时，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此后还有一丝害怕。我的成长速度似乎赶不上他老去的步伐，陪伴我二十几载、教我道理的小老头，也会教给我的孩子道理吧！

时间不语，驾着一叶扁舟缓缓向彼岸走去，有的人将要远行，有的人留守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