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小偷的父亲（微小说）

              文/倮伍木果

        我是遗腹子，母亲逃难而来，落户在父亲名下。父亲目不识丁，是个老实的农民。在穷乡僻壤之地，他跟多数村民一样有姓无名，长辈都直呼他赵二。唯独我很幸运，出生就有大气的名号——赵豪。据说为这名，父亲冒雨三十里地请了做过师爷的先生。以赵豪这大名，在小伙伴中，自豪了好些年，加之父亲溺爱，念书时书包常有不同季节的野果与人酸甜共享，这营造了一个孩子最幸福的天伦。

        赵二对母亲很好。母亲是个结巴，但体态丰盈，仪表端庄——她有一颗外柔中刚的心。这世上如有比这更好的情爱，那一定是神话中的眷侣。然而，一个始料不及的灾难却降临我们这贫寒的三口之家……

       那是毛主席过逝的年尾，赵二独自偷吃了一只鸡，而且是本村一户贫农的。因这，赵二被判5年大牢。从此，母亲成“贼婆娘”，我也名符其实的“贼儿子”。在不堪负辱的谩骂、讥讽嘲笑中，我放弃了初一的学业。为这，母亲揍我，还抽了耳光。记得赵二的堂哥赵猴子也来劝我，买了很奢侈的10颗水果糖。只是心都凉了，决心帮母亲操持这个破碎的家。倘谁再辱骂母亲“贼婆娘”，我就撕了他。

       直到八一年土地承包，赵二才刑满释放。他回村当天，母亲像朝圣者见了菩萨一样高兴、虔诚。那天下午，赵二一个发小送来鸡鸭，没寒暄几句就走了，那人像是什么官。母亲就忙了好些酒菜，请了本家过来。赵猴子最早，进屋就抱着赵二哭，样子很伤心地说：“兄弟，哥心里亮，委屈你了。”赵二却无所谓地笑着说：“哥，都过去了。这几年，咱家多亏你，亲兄弟啊。”见此情景，骨子那种厌恶便油然升起：偷别家鸡，还委屈你了。真冤屈该是背负骂名的母亲和我。

         就这样，在家坚持到八三年，终于选择外出务工，名正言顺的逃离这块让我无地自容的土地。

        临行赵二和母亲送我。母亲不哭，赵二倒在转身拭泪。大伯赵猴子塞来50元钱，说了句：“赵豪，凡事留点心，早些回家，爸妈等着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目送着他弓一样的背影在秋风中渐行渐远。

        在南方的城，我从捡垃圾、睡桥洞、搬砖，从未成年到今天的地产开发商，其间凄风冷雨，无一言表。唯值一生庆幸的是拥有现在的妻子阿花。她是孤儿院长大的耷哑人，曾几经拐卖，后以卖烤红薯谋生。咱俩初遇，她不仅用两个烤红薯救了我的命，还以85元现钞买下我生的自信与坚忍。从此，我深爱这个女人，哪怕至今她坚持买烤红薯，我办完事，依旧驱车去陪她，帮着热卖。她是我的护身符，是命中最美的菩萨。 

        但现在，最大的遗憾痛点就是车祸这半年，赵二因何死了，当天母亲也服毒离世，而我却躺在这九死一生的医院，无法奔丧守灵。尽管这些年也回过两次，给了家里不少钱，但逝者为大，何况人子？每想此种，不禁潸然泪下。所幸明天就出院，后天4月5日的清明，阿花陪我去。她捶胸顿足的手语告诉我，她心如刀绞，谁会以扫墓的方式第一次觐见公婆啊。

        清明的傍晚，应节的雨停了。我和阿花驱车一到村口，大伯赵猴子夫妇就迎了上来，彼此没说两句，伯母竞嚎啕大哭。大伯赵猴子大大咧咧的骂道：“嚎啥？嚎伤啊？还不回家弄饭去。赵豪，走吧，水泥路直通，先瞧你爸妈去。”

         快到山岗的坟茔，远见两座坟几乎被各色花圈淹没，让人有些意外的感动。近前，花圈上写着x人民政府、x学校、x村委会等敬献。再瞧右边写着母亲名字的花岗石墓碑前摆满了鲜花水果。左边一块花岗石墓碑是赵二的，碑前也安放同等数量的鲜花水果，唯一不同是碑中央那行颇具刚劲、浑然天成的隶书：救火英雄赵二烈士之墓。见状，我心里为之一震，一个偷鸡贼，劳改释放人员咋就一下冲进校园火灾现场，以一条老命换回六个花季少年而成英雄？成为烈士？再望母亲坟墓，似乎比赵二的小了许多，就像一个受伤女孩终于偎依在慈亲宽大的襟怀。难道这就是母亲的一生所求？但我心不甘啊，苍天在上。

        一阵冷风刮来。不知何时赵二墓前站了一男一女的中年人，都着面料考究的灰色西装。他们呈上的花圈上面写着民盟X市委xx的字样。两人摆好祭品，男的躹躬，女的跪着边烧纸钱边抽泣，好像赵二是他亲爹。

         “赵二叔，侄女明霞看您老来了。”那女的终于开口说：“爹腿脚不便，让咱来告知您老，他蒙冤受害，当年没您老那只从狗嘴里偷下的鸡，早已命丧黄泉。那年头，反革命和右派能活下就是奇迹。赵二叔，咱一家忘不了您老的大恩大德……”

        听到此话，顿觉五雷轰顶，满腔的撕心裂肺。老天啊，你是非明鉴，因果有循，就劈了我吧。

        面对双亲坟茔，我终于跪下。仰望巍巍群山，大声呼唤我的亲人——

         “赵二，我的爸爸，爸爸……”

                 2019.9.5.故乡下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