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割腰包

                       朱知甫(长沙)

        蒯大糊三十出头就死了堂客，拖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儿，也没有再娶一个的想法了。逗鸡也需把米，他连糠都没一点。待女儿长到十七、八岁，他就把她嫁了，不想让她跟自己吃苦。从此，他丢下一亩三分地也不种了，一副担子挑在肩，走村串户拾荒货。每天早出晚归，过得倒也自在滋润。不愁吃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转眼六十挂零，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十几年走村串户，专往垃圾堆里钻。就像鸡寻米似的，睁着眼睛，不想漏掉一颗锈钉。就是一个豆奶塑料袋，他也捡起来用手拍拍干净放到筐里。这样下来，该也积了点钱。他人节俭，又没啥人情往来。他究竟有多少钱，没人知道。据后面村里那个蒋寡妇透露，怕有一两万块呢。

       几年前，他外出后，一千多块钱放在灶孔里，被人把门撬开偷了。从此，他再也不把钱放在家里。存银行又不方便。他从捡的垃圾堆里选了一个腰包，拴在腰上，把钱放在里面，他觉得很可靠。谁知那天下午，蒋寡妇要他去。他把裤子脱下放到床头柜上，蒋寡妇反手拿上。拉开一看，哇！全是红版一沓，有一两万吧。他慌忙溜下身，一把夺过来，穿上裤子，扣上钱包，没完事就走了。从此，他再去蒋寡妇家，身上只带几十块线。蒋寡妇私下里向邻居一呱唧，一传十，十传百，左右五里都知道蒯大糊成了名副其实万贯缠腰的主儿。

       每年清明节期间，是拾荒的一个黄金窗口期。大量的烟花纸箱爆竹盒留在坟场。今年清明节期间遇上连阴雨，山路很滑，他挑着一担废纸箱从山上下来时，不小心仰天一跤摔下来，背部跌伤很重。尤其是腰背部的那个包(不知什么原因，腰背部无形中长了个肉包，怕有十多年了。不疼也不痒，也就没理起它。)现在跌倒后被碾压，又在地上一磨，红肿发烧，很痛。一连几天， 躺在床上水米未沾。

       他打电话叫来女儿，要送他去医院。女儿是黄莲树上结的苦果。出嫁早，婆家也困难。尤其是前些年，才三十多岁的丈夫居然中风瘫痪在床。她对父亲说，这疙瘩十几、二十年了，没问题的。父亲坚持要去，怕是恶性肿瘤，后果不堪设想，儿女只得依他。

      到医院挂的是专家门诊。据专家广告栏介绍，这个专家叫郭益道，人称“割一刀”。全国都有名。据说他一刀划开，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刀到病除，一种是刀到命除，不存在半死不活的第三种情况。这次就看蒯大糊的气数了。

     “哎呀，你们怎么才来！都这个程度了！”听到医生这一惊呼，蒯老头立刻瘫软在诊断桌上。他的直觉是：完了！

     “蛮严重啵，医生？"女儿焦急地问。

     “现在可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挺过这几天的事！”医生从厚厚的眼镜片后射出猎隼似的眼光，牢牢盯着蒯老头腰背上的另一个包一一那个钱包。“立刻住院！可能还没有床铺。我给病房打电话问问，如果没有，就在走廊上加个临时病床。不能再拖了！”他开了一张条子，交给女儿说：“赶快去做这几个检查。尿检血检在二楼，四维彩超在三楼，X线检在医技楼。先去交一万元，办好住院手续。”

      这开口就是一万！女儿着实被吓住了。她惶惶地问医生：“一定要住院吗？”

     “作为医生，从救死扶伤的角度说，我有义务挽救任何一个病人。因此，这个院不是可住可不住，而是必须住！”他从眼镜片里射出高深莫测的光，盯着女儿说：“不过，我只有建议权，要求权，没有决定权。愿救不愿救，这权力在你们自己。只是你们可要想清楚，一念之差，人命关天啦。不可不慎之又慎。”他又移目看着老头：“生命对任何人都只有一次。在生命面前，一切都不重要……”这话极有鼓动性。

       蒯老头猛地从桌上抬起头来，解下身上的钱包，数出一万块温热的红版对女儿说：“赶快去交费！”医生见他那包里还有差不多万把。心里有了底。

       才住一天院，第二天早上，护士送来一张长长的费用明细单。上面有三四十项，共计四千多元。天啦！父女两天都不到，只测了两次体温和血压，吃了几颗丸子，吊了几瓶水，再就是昨天的几项检查，就花掉这么多。这时，查房的队伍来了。

     “昨天晚上怎么样？舒服些了吗？”后面拖着一群实习生和助手的主治医生问。蒯老头侧卧的身体转成俯卧，说：“还是一样，疼！"主治医生揭开他的衣服，用手指探了探包的周围，然后用力按了一下那个包。蒯老头触电似地屁股一拱，大叫：“哎哟，疼死我了！”主治医生对着那群实习生和助手讲解着什么。反正病人和家属都听不懂。然后，对妇女两说：“昨天的尿检血检问题都不大，四维彩超也还可以。主要是X线检存在一些疑点，有些指征很模糊。今晚去做一个CT扫描。看能不能排上档。如果排不上，就明天上午。”主治医生又看着老人腰上的那个钱包说：“这个一定要做！如果再不能断定，就做核磁共振。”

     “这得要多少钱呀?”女儿忧愁地问。

     “要救命，就不能这么考虑。命要紧还是钱要紧？”主治医生恢谐的说：“你没看过赵本山和小沈阳的小品吗？小沈阳说，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人死了，钱没花完。”说完，叫着那群白大褂笑语欢声地去隔壁病室了。

      才住三天院，催款单来了。一万块没有欠费了。医生说后天手术，昨天的CT片子仍不能完全排除凝点。为了安全稳妥起见，手术前必须做个赫磁共振。

       经过几天治疗，肉包的红肿已消，也不那么疼了。但这个瘤子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说还不能断定，还要做核磁共振才能最后确定。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蒯老头毫不犹豫地从包里取出那把钱。一数，只有九千三。还要生活费，怎么办？医生说那就先交九千再说吧。蒯老头很感激，而女儿眼里却充满了泪水。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两个钟头，从腰上割下一个鸭蛋大的肉瘤。送到化验室去化验。良性！肿瘤没有扩散。主治医生说，这是万幸，不幸之大幸！

       一个实习医生问主治医生，“脂肪瘤不是本来就没啥问题吗？”

       这个刚从医学院出来的实习生，就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说皇帝本来就没穿衣服的小孩。主治医生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胡说！”说着，带着实习生们快速离开了病房。

      几天后出院，蒯老头很高兴。像一个罪犯得到特赦(他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就没有罪)一样。走出医院大门时，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上那个钱包。瘪了，再也不能鼓起来了。他一把摘下来，就扔到医院门口的垃圾桶里哪!

编辑：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