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诗歌十七首

若我燃烧，任我灰烬

若我燃烧，任我灰烬

若我死了，等我腐烂

若我侍候庄稼，给我一地球土地让我流汗，给我十亿人民让我养育

若我飞，埋下你的脸，看我如何把露珠吻上你的睫毛

稻

稻是一粒很小的东西

拿在手里很轻

放到牙上才能嚼碎

泥土的黄内紧紧包裹着

心灵的白

稻的壳是父亲的汗和母亲的泪

照耀了我一生

稻的核是儿子的梦和女儿的歌

燃烧了我一生

稻是一粒很小的东西

一座又苦又咸的海，浓缩

在一片叶子上

为了稻的熟

我一次次俯下身

成了卑贱且贫困的一群

爬在地上

爱了一生

稻和麦手牵着手静静地扬花

稻和麦手牵着手静静地扬花

玉米和高粱肩并着肩疯狂地拔节

白菜在悄悄地攥心，用叶子

把干净的心一层一层地裹起来

蕹菜学习闪电和蚂蚁，紧紧地

贴着地面飞奔。土豆和红薯暗自努力

都在深深地往泥土里扎根

萝卜和胡萝卜从泥土里探出头

又翠又碧的叶子下，一个白一个红

藕更白，潜进池塘的污垢

辣椒更红，站在门前

是真正照耀人民的灯

南瓜金黄，一个挨着一个坐在半山坡的草丛

茄的脸紫气东来，胖胖的，笑眯眯的

芹一直绿着，细细的腰轻轻摇晃

这是中国四川泸州的沙湾乡

深夜零点。我死去多年的

父亲，牵着他死去多年的牛

在月光下犁田。这是深夜的大地在呼吸

泥土的心

一颗泥土的心，卑微，渺小，朴素

一颗泥土的心，纯洁，善良，高贵

一颗泥土的心，沉默，贫穷，坚强

一颗泥土的心，平凡，真实，幸福

我就怀着这样一颗泥土的心。我就是

一颗泥土的心。你给我一粒草籽

我就扎根，我就发芽，我就开花

你给我一粒草籽，就是给我一个完整的世界

你给我一粒草籽，我就为你生为你死

为你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我是一颗泥土的心，只要有一粒草籽

就够了，只要有一粒草籽

就足够我一生爱了一生忙碌了

我是一颗泥土的心，不怕风吹

不怕雨打，也不怕任何鬼和神的责难

我一直在这里，在我母亲生我的地方

在你的脚下，任你踩，任你踏

任你离开和回来，我都守着草叶上的露珠

露珠上的月亮，一直在，永远在

汉字

一枚汉字，乐意在我祖国的额头飞翔成鹰

就任凭他一直在那里飞翔成鹰好了

一枚汉字，情愿在我祖国的胸膛奔跑成虎

就随便他一直在那里奔跑成虎好了

一枚汉字，甘心在我祖国的肚子游泳成鱼

就放生他一直在那里游泳成鱼好了

一枚汉字在我的身躯中守望成心脏，一枚汉字在我的血液里吻别为子弹

一枚汉字在我的草尖上升腾若整个宇宙，一枚汉字实际上只是一粒米

纯粹。洁白。永恒。十万枚汉字即岁月的粮仓

不喂养肉体单喂养灵魂

每天我都如新生儿，总想在汉字里追逐什么

花的香，水的痕，或者火的影

有人从汉字中获取了财富权力和荣耀，有人视汉字为垃圾

我为汉字生我为汉字狂我为汉字取名叫白连春

坎坷冤屈死亡都不能使我投降

汉字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前世来生我的神

在一枚汉字面前我跪进尘埃

双眼一起捧不住泪水

夜里睡不成眠白天哽咽难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绽放和燃烧

在我的祖国，没有我不愿写的字

在我的祖国，没有我不愿写的字

没有我不愿侍候的庄稼，没有我

不愿记住名字和样子的人，没有我

不愿去的村庄和城市，没有我

不愿走的路，条条路都能走回我的家

在我的祖国，没有我不愿写的字

我的生命就是一天接着一天

写我祖国的字：汉字。全世界最美丽的字

我愿意一生都这样过，都这样写

我祖国的字。我要写完我祖国的字

我要把我祖国的字：全部

写一遍，又写一遍，再写一遍

像一个被老师罚抄一万遍课文的小学生

在我的祖国，没有我不愿写的字

没有我不愿唱歌的早晨，没有我

不愿点亮的灯，没有我不愿

淌的泪，出的汗和流的血

没有我不愿埋葬自己的土地

穷，病，老和死，也没有我不愿承受的

泥土挖开，到处是我祖先的骨头

泥土挖开，到处是我祖先的骨头

我噙满泪水跟随挖掘机不停地捡

原来在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里

埋着如此多的祖先。我不知道

他们是谁？男还是女，穷还是富

但我坚信他们都是我的祖先，每一个都比

我先生在这块土地先死在为块土地

我把他们的骨头紧紧抱在胸口

泥土挖开，到处是我祖先的骨头

这块土地，村庄消失城市诞生

我的童年，稻田和白菜地都将

被时间带走，而我留在原地

继续幸福悲伤，爱和被爱

泥土挖开，到处是我祖先的骨头

我的心甜蜜疼痛涌起无限温柔

发誓把这块土地上所有祖先的骨头

都捡起。找不到新的土地埋

我就把他们全部放进我的身体

他们闪烁的微薄的光正好照亮我阴暗的灵魂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热爱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热爱

热爱阳光月光，热爱春夏秋冬

热爱亲人朋友，热爱天空大地

无论深蓝的洁白的还是碧绿的和金黄的

热爱天地间生长的所有粮食和

蔬菜，甚至一切树草花朵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热爱

热爱铁，以及它脆弱的锈

热爱机器，以及它飞速转动带给我的伤口

热爱塑料制品，以及它的易碎

热爱火车，以及它拥挤着的陌生人

热爱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无论和我一样打工的，还是老板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热爱

热爱一个崭新的前进的时代

一些人富起来了，很多人都还穷着

热爱一个贫穷的落后的故乡

父亲和母亲都守成了坟墓

而我，即使只剩下苍老了流着泪也要回去

面对故乡，我久久说不出来

面对故乡，我久久说不出话

仿佛，终于回来的我是哑巴

我半张着嘴，像是话太多

而且都急于说出口，我被卡住了

面对故乡，我久久流不出泪

仿佛，终于回来的我是全世界最冷漠的

一颗泪珠在我的眼角汹涌

像一块铁生了锈，活生生锈死了

面对故乡，我久久一动不动

仿佛，终于回来的我是木头

我的手在抖，我的脚在抖

我的脸在抖，我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都在抖，像我不是人

只是一捧母亲筛来喂猪的糠

面对故乡，我久久地

说不出话，流不出泪

甚至不能动，我这样呆着

傻了一般，死了一般，彻底烟飞灰灭了一般

突然，扑通一声，我跪在了地上

一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一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吃饭，抽烟，咳嗽，吐口水

一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看头上的天，看脚边的蚂蚁

一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是一团比大地的阴影还黑的

任何诗歌都无法描述的东西

十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暗里

百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千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万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亿个农民蹲在大地的阴影里

十亿个农民，紧挨着，一起

蹲在大地的阴影里，就是地球本身

蹲在自己的阴影里，太阳和月亮

要用怎样的光芒才能把

地球照亮。就这样，我的亲人

我的故乡我的祖国蹲在自己的

阴影里，不为什么，就是站久了想蹲一会儿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会遭遇什么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会遭遇什么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靠什么存在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歌唱什么

爱什么恨什么无动于衷什么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如何安置爱情和理想

一人中国人在今天有没有灵魂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脸上有多少笑

手里有多少钱，血管里有多少血

眼睛里有多少泪水。一个中国人在今天

还拥不拥抱故乡和祖国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奔波在哪里

离开哪里，又将去哪里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有心人还是空心人。一个中国人

在今天怎么叫喊自己的名字

又怎么领着自己回家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活着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死了埋在什么地方

被浪费的

餐桌上被浪费的粮食在哭泣！

是多少人的血汗？多少人在苦苦期盼？能为多少人充饥？

大地上被浪费的土地在哭泣！

多少祖先起早贪黑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开辟创造多少奇迹？

多少英雄前赴后继冲锋陷阵粉身碎骨守卫染红多少战旗？

黑夜里被浪费的青春在哭泣！

一生又一生，多少人枉自为人？远不如一棵草一匹马一头牛一只鸡

有益，来到人间纯属误会

多少人得了名捞了权获了利，没干一件善事，不过一张皮？

当不正义成正义，不公平成公平，坏人成好人

历史，道德和真理，只是一些人手中的玩具

阳光下被浪费的金子在哭泣！

闪着光的，母亲良心和故乡一样的，价值无限的，全世界最孤独最贫穷的

金子！像花瓣成泥……在谁的脚下哭泣？

一切都是游戏，惟哭泣不是。一切都是假的，惟哭泣不是

地球被哭泣之声淹没了

地球被浪费已经很彻底

某天，人真的到了月亮和太阳上定居。离宇宙被浪费还远吗？

还有什么是人不敢浪费不敢侮辱不敢损毁的？

不止一次，很多次了……

不止一次，很多次了，我看见有人乱骂环卫工随即暴打环卫工

不止一次，很多次了，我泪水都来不及含，就夹着尾巴逃走了

每当我想劝阻，总有一大群人赶在我的前面围过去

有人拍照拍摄，有人大喊大叫

快来看啊打架了……我心里清楚：这，哪是打架？明明只是被打

被打的此刻是环卫工，哪天不知换成我？

打的，开着豪车，抱着宠物

人人都知道双方不对等，环卫工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农村劳累几十年

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城市流汗流泪挣一点可怜的养老钱

打人者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往往总是一对男女一齐上，往往

还有深不可测的背景

我逃到离人群至少十米远，气喘吁吁心惊胆颤站定

曾经，我写文写诗：表达我多热爱人类

其实，我和人类之间必须隔着至少十米远的距离，不然

我会感到不安全，害怕得浑身哆嗦

我胆小，伪善，假爱，恬不知耻，不配活在天地间

真的，不止一次，很多次了，当打的被打的和围观的全散开

大街空无一人，我仍独自呆在

原地：夜深了，我早先来不及含的泪水才敢无声无息无地自容地流下来

日出之前

日出之前，天地最黑暗，万物都在沉睡，谁已偷偷磨好剑

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掏出红心一颗，捧在离大地最近的海湾

像子弹，击中了谁的冤谁的怨和谁的背叛？

日出之前，千情万绪，哽咽难言，独自痛醒的人点燃灯盏

长歌一叹，泪流满面：如何迎接新的一天？

日出之前，还在追梦的人紧紧抓住岁月的温暖

日出之前，埋葬泥土的人举着肝和胆

在草尖

他们都还记得昨天吃下的所有菜里的咸和饭里的甜

恨无限，爱更无限，一个个曾经牵过手的人离他们既近又远

仿佛一场春雨中的思念

仿佛一首诗写了一句，灵感突然随风飘散

日出之前，我骑上十万枚汉字中最快的马

一路飞奔，避开九座城市绕开九座村庄涉过九条大河翻过九匹高山

要赶在这个夜晚

和你相见

只想第一个欣赏你在日出时睁开的眼

日出之前，我死去五千次又活来五千次，正好上下五千年

深深黑暗，人间的人我全部悄悄吻遍，还把母亲的炊烟扶到天边

只想把爱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在家乡，我祖父城里有房，我祖母村里有房

从小我和祖父祖母一家，照理，我应当城里和村里都有房

结果，我哪里都没房

我祖父城里的房借给人家结婚了，我祖母村里的房被拆了

我，一个诗人，就这样，丢掉了祖父祖母的房

我父亲母亲在村里也有房，因为从小我和他们不一家

户口没在一起

他们的房被拆了后，政府还他们房算不上我一份

在家乡，我是一个有户口没房子的人

长江边，我租房写作，日夜不停歌颂家乡

为什么我要歌颂家乡？

因为，在家乡，我还有工作，我不歌颂家乡，我怕他们把我的工作拿走

丢了工作，我怎么活？

为了活着，我必须日夜不停歌颂家乡

为了活，我比鸡毛还贱

现在，谁的命不贱？再贱的命，只要活一天，就想好好活着

谁不这样？

我不恨家乡使我如此痛苦，和，如此悲伤

活过五十岁，我没力气恨了，只想把爱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为生存而战

蜗牛背着沉重的壳爬行千万里，为生存而战

蜜蜂飞越崇山峻岭辛苦采花粉，为生存而战

蚂蚁叨着比自身大数倍的食物，为生存而战

蝴蝶脱胎换骨告别毛毛虫躯体，为生存而战

鲤鱼成群结队一次次跳跃龙门，为生存而战

七十岁的环卫工来到陌生城市遭受冷嘲热讽，为生存而战

蜘蛛人悬在高空惊心动魄荡来荡去流汗淌血，为生存而战

跳楼人从三十层楼顶撕开胸膛赤裸扑向大地，为生存而战

癌症患者唱歌，为生存而战

幽兰绽放险峰，为生存而战

雄鹰蓝天翱翔，为生存而战

坟墓青草摇曳，为生存而战

自然界一切生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为生存而战

一日三餐，朝朝代代没了没完，看似平淡，其实个个披肝沥胆

早、晚；寒、暖；甜、酸；愁、欢

安、乱；明、暗；恶、善；荣、憾

何人全生拼尽，只留下一声轻叹？

何人万劫一笑，春风春雨抱山川？

世间，众生为生存更好更久，活着战死了战心相恋魂相连，成习惯

亲爱的中国

亲爱的中国，为什么生我在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的长江边？

长江向大海带去无数英雄豪杰，为什么不带我？

为什么叫我白连春？为什么我是人，不是禽兽不是蝼蚁？

为什么我还活着，诞生地早消失？

亲爱的中国，草根到草叶的距离谁算出？

草根下灿烂着祖先数不清；我，孤零零草叶上腐烂

再努力终归尘埃，何时露珠？

心残缺不全小小黑黑深深弯弯曲曲像虫洞不知通往何处？

多少光照得亮？

亲爱的中国，火箭快，卫星高，丝绸之路远

我怎能拒绝垃圾一样被丢弃？

每年每月每日每刻每分每秒吃喝拉撒睡我惟一寻求：干些啥？

地球四十六亿年，我不到六十年，手脚伤痕累累涌血如泉哪能抱紧你？

一颗稻我的今生，一粒麦我的来世，一片青菜我的上辈子

摩天楼林立，风雨夹缝侍候庄稼怎么只是白发苍苍的

老农民？

亲爱的中国，你岂止

我的国我的家我的命我的梦我的恋人我的钻石我的鸽子我的彩虹我的天堂？

你想要我什么？我能给你什么？除非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