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用伦的诗歌

《冰东监区》

六点半起床

从狱室到食堂，195米

再到车间，163米

中午，从车间去食堂

再回车间，二个163米

十八时，劳动结束

晚餐，163米

返回监室，195米

每个白天，他们拥有942米

二十一时

准时熄灯，只剩下

夜晚至清晨的距离——

4米（门与窗边厕所的距离）

以及监室的

十六分之一空间

《废弃的女子监狱》

树叶脱落

有互不相欠的决绝

风儿

舔舐着铁丝网的哭泣声

推开铁门

我惊讶我深蓝色体内

也生长着

白菜、萝卜、香菜

一块放风的院子

“巡视台上可以看到每一间囚室”

狱房空荡，潮湿

总能看见一些影子从墙壁的

脱落里

走出，跌倒，摇晃

又瞬间消失

它们

一部分在吃我的菜叶

另一部分

在阴沉的天空下鸣叫

没入远处的树林

《提审》

他们在谈论

一个女人的骨头和茅厕的砖头

卷宗内的文字

蛆虫一样，从手中爬出

提审室内，空气有

不同密度

“问”在空中盘旋

我点燃一根烟，吐出滚动的烟圈

“你的女儿天天哭着要你”

大雨滂沱，“答”已滑坡

“合伙偷自行车的是我弟弟

放了我吧......”

（事后，我无力阻止她被劳教一年）

二十多年过去了

每枚按下的手印上都开着

一朵曼珠沙华

青石般湿滑的眼神更加光滑

我小心走着

凹陷的眼眶，形如手铐

《枫杨树记》

四面是秋天

它孤立于

山南农场麦浪止步的田埂

又一次

放下如刀的叶子

有人走近它

就会消失

从褐色的枝头伸出

插秧时

被麦茬刺破手指露出的指骨

一些囚犯

在折断的木棍声中沉没

又在咬紧的

牙关里突然浮出

我捡起一片

这一瞬间

和那一瞬间生成与破灭

飘落的叶子

长出飞蛾的翅膀

远处的万家灯火多么仁慈

《寄存》

出示证件，登记

寄存手机，打火机，香烟

过安检

密码，边门打开，步入监区

铁丝网下草木有序

高墙外没有更高的建筑

前行百米，“你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干什么？”

警示牌不锈钢的柱子

举重若轻

“报告：我是……正在……”

带队的狱警“啪”的一个敬礼

几个犯人立在不远处

两手空空

他们寄存了父母

爱人和孩子

寄存了舌头，表情

眼泪寄存于夜空

“他们是做天堂伞的”

——陪同人员说

《折断的树枝》

先是“咔嚓”声

紧接是树枝和雪的坠落

嫩绿的枝叶，躺在你的面前

空气中

浓浓的青涩气味，挥之不去

眼前的场景

我曾见过

警车，警戒带

照相机在楼顶上寻找蛛丝马迹

也有反复的“咔嚓”声

清理现场时

我捡起一片树叶

那么的鲜活，却在奄奄一息

望着树干，我

无法抚摸那湿润的伤口

就像那伤口

无法捡回折断的

枝桠

《对讲机》

扬起灰尘的城中村

在呼叫

高楼，也在呼叫

哈出的白气

遮住它的半张脸

四季的花，寺庙，眼睛

都说着自己的语言

我回答：各位安好，完毕！

夜晚，城市的四周

浪高三米

我仰望天空

有流星划过，就有户籍注销

我想拧低呼叫的声音

月光如银倾泻，我深鞠一躬

回答：各位安好，完毕！

左一木叶，左二孙启放，右一许敏、右二詹用轮

《死亡在说话》

1

出警时间：2017年3月11日晚09时09分

地点：孝景小区  天气：阴  

死者：女，75岁

一座钟

挂在苍白的墙上

秒针脉动

出卖时间的零件

一场关于母亲抚养的谈判

五个子女的声音

自带穿墙术

“有人跳楼啦——”

客厅的拐角，小板凳还在那里

斑斑的泪迹在消失

楼下，飘起了哭声

此时

真的希望有一场雨，让那些哭声

落地生根

2

出警时间：2017年3月16日19时19分

地点：安福食堂  天气：多云

死者：女，51岁

正如“飞羽”的名字

你把你看得很轻

你只相信

锅灶，相信热量

相信那狭小空间里煮熟的饭菜

现在，你买的芹菜

豆腐和辣椒

还安静地躺在更衣室

请捡起地上的血和脑浆

退回十八楼

请从十八楼的阳台，退回同事面前

请从同事面前退回熙熙攘攘的菜市场

请从菜市场

退回到热气腾腾的家中

3

出警时间：2017年3月14日20时14分

地点：黑池坝  天气：小雨

死者：男，41岁

雨下得很乱

水面上

有无数张嘴吞噬雨滴

情人打来的电话，风浪七级

当妻跳进黑池坝的时候

你没犹豫

用最后的力，完成托举

你看见她湿乱的头发

发抖的身体

冰凉的温柔瞬间漫过你的头顶

当你被打捞上来

紧攥着淤泥，从指缝流出

一具僵硬的爱意

4 

出警时间：2017年4月20日17时46分

地点：平困村  天气：晴

死者：男，48岁

裂缝深陷墙壁

胃溃疡的疼痛，多了一道闪电

呕吐，如煮沸的稀饭

一张张催款单

如写在医院的床单上

出院，你怕短信

（女儿读大学好久没要生活费了）

在家，你怕狗叫

在卧室，你怕光

你怕老房子（唯一能留给女儿的）

倒在你的前面

一根绳索，勒住

这世间的痛

呼吸的空气，也是债主

5

出警时间：2017年4月26日11时06分

地点：红树林  天气：晴

死者：男，17岁

你久久凝视

水塘里那根落后于波浪漂浮的

木棍

三小时后

你放下了书包的沉重

红树林里

灌满了红色的墨水

红叶在摇曳

一只蚂蚁

再也没有逃出樟脑丸画的圈

你紧闭双眼

风在吹

不停翻开散落地上的书本

生命之重与诗之“轻”